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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星星----纪念恩师陆埮院士(南京大学黄永锋教授)

撰稿: 发布时间:2015年03月26日

  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已经深深地印在心中。那是2014年秋季刚开学不久的一天,上午,我来到位于仙林的新办公室,打开电脑,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习惯性地首先看一下邮件,收到了来自一位学生的邮件,祝我教师节快乐。这才意识到今天是教师节,于是马上想起要给恩师陆埮先生也发个邮件,祝他老人家及周师母节日快乐。邮件很快发出去了,但我没有想到,这封邮件陆先生永远也看不到了。就在那天中午,突然得到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在前往家乡常熟出差开会的路上,在南京南站赶火车时,先生不幸意外摔倒,并突发严重脑溢血,生命垂危,已被救护车送往省人民医院。随后,虽经医院长达85天的全力救治,终于还是无力回天。2014年12月3日,在周师母及亲属的无限眷念中,先生最终还是离开大家而去了。

  教师节那天发出的那封邮件,也许现在还在陆先生的邮箱里,却再也没有人去打开。和那封邮件相伴的,也许还有数百封别的邮件,就那样永久沉睡着,竟尘封为历史。一个和我们的职业密切相关的、本令我们感到温馨的节日,不意却和这样一个悲痛的突发事件联系在一起。

  先生离开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但总是一回想过去,先生的音容笑貌就犹如在眼前,无数的事情也历历在目,竟无从下笔。转眼就到清明节了,这个充满愁思的时节,格外令人思虑万千,昔日和陆老师相处的一件件小事,也一一展映在眼前。

  1994年,我本科毕业后,免试留校读研究生。研究生第一年,该选择导师了。那时我比较胆小,也有些内向,在选择导师时,除了考虑学术水平外,更希望的是选一个仁厚善良的长者,不至于让自己感到害怕。于是,经往届学长们的言传身教,我决定联系陆先生试试。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我惴惴不安地拨通了先生家的电话,电话那头,是先生和蔼可亲的声音,让我顿时放下心来。一个对自己的人生道路有着至关重要影响的抉择,就这样奇妙地通过一个小小的电话确定了下来。

  导师确定下来不久,印象中我还没有来得及同先生见面,自己家里忽然同别人发生了一件经济纠纷,急需一笔数目不少的钱。我们家在农村,虽然那时已经不像七、八十年代那么困难,但我和弟弟妹妹三个人同时在读书,父母纯粹依靠在家务农来支持,压力还是相当大的,能供应我们的学费就已经不错了。现在临时需要用钱,在乡下的父母就根本没有办法可想,因为那时亲戚们的手头都比较拮据。作为家中的长子,而且已经大学毕业了,我感到自己应该为父母分担一些生活的压力。于是,我在南京绞尽脑汁想着可以有什么办法。我尝试过向一些更熟悉的人借,得到了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也有过尴尬的被婉拒的经历。关键是最后我还有五千元的巨大缺口。心急如焚之际,忽然想到了还未曾谋面的陆先生,就斗胆一个电话打过去,电话那头听不出丝毫犹豫,先生满口答应借钱给我,让我在挂上电话后如释重负,甚至有一种欣喜欲狂的感觉。

  开始读研究生了。和其他很多刚念研究生的同学一样,一开始由于科研上没有什么大的进展,我也有过一段彷徨和苦恼期。大约两年后,我终于在奇异星的研究方面走出了自己科研的第一步。奇异星是一种类似于中子星的致密天体,不同的是它们主要由夸克直接构成,而且包含大约三分之一的奇异夸克,因此得名奇异星。我发现奇异星的壳层质量应该没有前人曾普遍认为的那么大,并进行了相关计算,得到了一些初步的结果。先生对我的结果很满意,告诉我说这可以写成一篇论文了。我一扫近两年的苦闷,顿时兴奋起来。而后面更让我意外的是,几天后,先生就直接把一篇英文论文稿拿给我看,原来他亲自写完了这篇论文。坦白地说,这篇论文最终我一个字都没有修改,而我还被先生署名为第一作者,连投稿都是先生亲自邮寄出去的。先生的淡泊名利和甘为人梯的奉献精神在先生和我合作的这第一篇论文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那篇论文投给了《Chinese Physics Letters》 (《中国物理快报》),审稿过程很顺利,先生不久后就直接告诉我说,论文已经被接受了。这是我的第一篇SCI论文,当时激动的心情自然无以言表。

  先生曾多次说,科研工作要力求“初战必胜”,这真的是至理名言!这篇论文对我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不过,回想起来,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为何先生那次要亲自捉刀来帮我写论文(我自己后来虽然也曾经帮学生反复修改论文,但还未曾像先生那样肯直接帮学生写)。我相信我的其他师兄弟们应该也是未曾享受过这个待遇的。思来想去,原因大概有两个,要么是我资质的确愚笨,先生不得不这样帮我;要么是先生对我疼爱有加吧。可惜的是,心中的这个小谜团已经无法再解开了。

  不管怎样,以奇异星为起点,我奇妙地开始了自己科研生涯的蹒跚学步。

  受到这篇论文的鼓舞,我很快完成了第二个工作,也是关于奇异星的。这次的英文论文是我自己写的,我清楚记得当时的写作过程。受先生严谨态度的影响,写论文时我是非常认真的。这是自己的第一篇英文论文,写之前心里很没有底,所以我还专门先写好中文稿,再逐句翻译成英文。最终,这篇论文也是经过一次审稿就直接被接受了,1997年发表在A&A上。也许,这才是我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初战”,也的确算得上完胜。但其实万幸的是,在这真正的初战之前,先生已经帮我进行过充分的铺垫了!

  随后,国际上伽玛暴领域的研究因余辉的发现而突飞猛进,我的主攻方向也转移到伽玛暴了。那时,天文系的工作条件还比较简陋,研究生们没有专门的学习室,同学们都只能去教学楼看文献和做研究。先生对我非常照顾,破例把他的教研室钥匙借给了我,让我晚上能在他的教研室看书。无数个夜晚,在寂静的天文系小楼里,能一个人待在二楼一个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这让我有一种特别的自豪和满足感!1998年,我在研究中偶然发现前人用来计算伽玛暴火球演化的一个动力学公式在非相对论阶段有问题,不能还原传统的Sedov解。我把这个问题告诉了先生,他立刻鼓励我继续探究下去,争取要解决这个问题。那是一段异常紧张忙碌的日子,国际上关于伽玛暴的研究几乎每一天都有重要的新成果在涌现,我也需要争分夺秒,希望尽快在余辉动力学方面做出自己的贡献。好几个晚上,我邀请先生在教研室里和我进行详细讨论。那时还没有数码投影仪,使用的还是胶片投影机,我至今还记得自己把公式密密麻麻写在透明片上,和先生一行一行讨论的情形。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我们给出了新的余辉统一动力学公式,文章也写了出来,投给了英国皇家天文学会的月刊MNRAS。MNRAS的匿名审稿人对我们的工作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我们这篇论文必须发表,它能阻止已有的错误在伽玛暴领域继续流传。关于余辉统一动力学模型的MNRAS论文,至今仍是我和先生合作的所有工作中最让我满意的一篇论文,目前已经共被引用超过100篇次了。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我们后来基于统一动力学模型对伽玛暴余辉进行研究的另外一篇论文的审稿中,审稿人质疑我们前面MNRAS论文的推导过程是否正确。我确信自己的推导没有问题,但审稿人的质疑很复杂,其否定的态度也很坚决,我觉得要用自己蹩脚的英语说服审稿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者和审稿人之间,本来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仍是在一个晚上,我同先生商量如何回复审稿人。虽然先生认为问题不大,应该是可以说服对方的,但我始终忧心忡忡,一筹莫展。意外的是,第二天,我们就收到了编辑部追加过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告诉我们说审稿人已经完全改变了他的观点,他自己思考清楚了,赞同我们的工作,建议论文直接接受发表。当时我的感受真可谓如释重负。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收到类似的质疑了。而那次审稿过程,则是一段奇异的经历,让我始终记忆犹新。科研道路上充满着挑战,也会有意外的惊喜,能和先生一起感受这种种酸甜苦辣,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也是一种幸福!

  先生治学严谨,亲力亲为。记得有一次,我们的一篇论文稿写好了,那时天文系里的计算机条件不好,所以我来到先生家里,请先生帮忙打印出来,准备邮寄投稿。一式三份的稿件打印好后,我最后再看了一下,发现前面有一页错了个标点符号。于是我随口说:“这个标点符号好像不对,不要紧吧”。先生却认真地说:“再小的问题,只要发现了,就必须改正过来!我们重新打印”。这次事情虽极其微小,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在科研中尽量贯彻这个原则,并受益良多。

  在我读研究生的时代,数码相机似乎还没有出现。即便是传统的胶片相机,在我看来也是极其珍贵的奢侈品。有一年暑假,在放假回故乡之前,我怯怯地尝试着对先生说,可否借先生的相机用一段时间,带回家乡去照一些像片。先生又是欣然答应了。利用这次珍贵的机会,我在故乡拍了好几卷胶卷。这些像片,后来都被我一直珍藏着,并被扫描成电子档案收藏在计算机中。它们记录了二十年前故乡的点滴原貌。尤其让我珍惜的是,其中还有当时就已经年迈的外婆的照片。外婆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了,而那些照片,是老人家留给我们的唯一可见的记忆。令人感到无限遗憾的是,我的爷爷奶奶则去世稍早,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类似的照片,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怀念儿时曾经最慈祥的两位老人!

  博士毕业前夕,我已经快27岁,于是和我爱人结了婚。我们在家乡县城里拍了一组婚纱照。考虑到时间长了相片上的影像会淡化,我就想把婚纱照扫描成电子文件。印象中当时系里都没有扫描仪,而先生家的电脑等电子设备则往往是领先的,因为他愿意全力在科研方面进行投入,包括当时先生使用的386电脑都是他自费从香港购买回来的。于是,这次我是毫不犹豫又到先生家请先生帮忙。十余张照片,至少耗费了先生宝贵的一个多小时,先生还帮忙细心地调整明暗和对比度,这些方面的技术,那时我自己是完全不懂的,因此对先生的佩服更加发自内心。若干年后,先生年过七旬,我有时去先生家里拜访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他总是坐在书房电脑前,一会儿抬头看电脑,一会低头找键盘,用一个手指头断断续续地戳着按键,虽然神情专注,可半个小时也只能打一点点字,往往发一封短短的邮件都要花上二十多分钟。这时我心里就会感慨,先生一如我们的父辈,儿时他们在我们心中的形象是高大威武的,可曾几何时,忽然发现他们已经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饶是如此,先生仍整日忙碌着,参加会议,回复邮件,写论文,做报告,各种评审。虽然周师母经常心疼地唠叨提醒,可先生仍是常常忙到深夜两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先生还是在为天文学事业而奔波忙碌着。

  1999年6月,我终于博士毕业了。在先生的极力推荐下,我获得了留校工作的机会,也像先生一样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教师。得益于攻博期间在先生的指导下打下的良好工作基础,我的教学和科研工作开展得很顺利,而先生仍一如既往地在我身后鼎力相助。2001年,我获得了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2002年作为一名骨干成员获得了教育部自然科学一等奖;2003年与先生及师兄弟一起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2005年晋升为教授;2006年获得了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当然,这些荣誉的取得,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一路走来,仍有过许多低谷和迷茫。在很多关键的时候,都是先生的不断鼓励和谆谆教诲,帮助我克服了困难。先生还帮我撰写过很多重要的材料,在这过程中他表现出的深思熟虑和睿智,也让我体会很深,获益良多。

  先生爱国爱家。年轻时适逢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他含辛茹苦抚养子女,宽严有持,慈爱有加。尤为可贵的是,数十年来,他和贤内助周师母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营造了一个至为温馨感人的家!先生醉心科研,不计较个人得失,淡泊名利,胸怀广阔。我有时会向他倾诉自己碰到的生活中的一些不平之事,先生总是呵呵一笑,这时我就会奇妙地受到感染,一切释然了。先生视野开阔,知识渊博,往往对国际形式、政治时事、国家政策得失等有他独到的见解。记得有一次和他聊天时谈到斯大林的政治生涯和对前苏联的影响,他引用了一本斯大林传记中的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斯大林终于走了,证明了上帝还存在。又有一次,先生给我们介绍和拿破仑相关的一个英语回文句“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让我们觉得妙趣横生。先生胸怀宽广,家国家天下的品格,充分体现了他儒家文人的本色。

  先生高风亮节,提携后进,在天文学界广受尊敬和爱戴。先生恩泽后人,也使得我们这些弟子们大受裨益,平时在工作中得到了众多国内同行们的真诚帮助。

  2003年,因工作需要,先生由南京大学调到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工作,并于同年当之无愧地荣获中国科学院院士称号。由于不再在一个单位,我和先生直接见面的机会略少了些,但我们仍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无数的电话和电子邮件,时常的会面,经常一起去外地出差开会,还有每年元旦雷打不动的饺子宴。此外,在科研上我也和先生继续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不时还有合作的论文发表出来。

  事实上,2014年暑期开始,我同我的研究生一起又和先生开始了一项新的科研课题的合作。这次我们研究的又是奇异星,更具体讲,是奇异行星的引力辐射相关问题。有学者早已指出,如果存在奇异星的话,那么理论上也是可以存在奇异行星的。我们认为,奇异行星围绕主奇异星的旋转运动将与普通行星有本质上的不同。由于极其致密,奇异行星将可以非常接近主星而不被其潮汐力撕裂,因此它们之间最终并合时会产生强烈的引力波爆发。我和先生曾多次就这一课题进行了讨论和交流。我们的详细计算表明,发生在银河系以及近邻星系中的此类引力波暴应该可以被未来的引力波探测器观测到,从而为奇异星是否存在这一重大理论问题提供独一无二的观测检验方法。2014年下半年,我们的论文完成并投稿。2015年2月23日,我收到了来自ApJ编辑部的通知,该论文已经被该期刊正式录用了。令人无限唏嘘的是,先生却已经听不到这个好消息了。这篇论文,也定格成了我和先生的最后一次科研合作。

  2014年12月3日,先生不幸永远离开了我们。回想起这个悲痛的日子,我突然意识到,从1994年拜师于先生门下算起,刚好过去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是决定我人生道路的二十年,也是我人生中最为精华的二十年。我很庆幸这二十年有先生相伴,有先生时时为我指引着前进的方向!我和先生的交集,因奇异星的研究而起,最后竟也止于奇异星的研究,难道这竟也是一种巧合!也许,这是我们之间不圆满的故事中唯一让人稍觉圆满之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先生和他的两位北京大学同班同学在近20年里利用业余时间异地交流产生了多达3000多封通信,共发表了四十多篇科研论文,在学术界传为佳话。一位著名作家曾基于他们的动人事迹写出了报告文学《奇异的书简》,发表在《人民文学》上。2012年2月23日,在先生八十寿诞之际,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小行星命名委员会将中国国家天文台1998年2月23日发现、国际永久编号为91023号的小行星正式命名为“陆埮星”。

  在我的心中,先生本人就是一颗奇异的星星!他光芒四射,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先生用生命谱写了精彩的人生,为后人树立了光辉的榜样!先生虽已离去,但“陆埮星”仍在太空闪耀,他将激励我们更加踏实地做事,更加勤奋地工作,更加坦荡地做人!

                                         黄永锋 2015年3月下旬,于南京

                                          联系方式:hyf@nj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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